听戏人
【一】我未成婚,家中没有妻室
我是六岁入的青音馆,听师傅说我的家人都在一场大火中烧尽了,只剩我一个,他在一堆火烬中捡到我,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回戏馆,教我唱戏谋生。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登台唱戏,演出很成功,可在回程的路上,我被一同回来的小花旦从身后推了一下,掉入后院金色碧波的池塘里。
我从水中挣扎起身,月光倾了满身,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我看见池塘边柳絮飘摇的地方站了一个少年,他蹲下来,朝我伸手,将我拉上岸边。
我抹着脸上的池水,捏着身上的湿衣,他却望着我,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顿在原地,摇头:“没有名字。”
师傅只给我这一次机会,倘若戏台成功,便会为我赐名,若反响不好,便会将我赶出青音馆。
少年在我身边蹲下,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淤泥,再温柔地整理我湿漉漉的发髻,他说:“我给你想个名字可好?”
少年如银月般的面庞,明月一样照在人心上,嘴角悬挂微微的弧度,似春日照在枝头的斜阳。
我六岁以前,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宝,可六岁后,颠沛流离浮沉世间,无人再与我这样笑,遇的都是些世俗不堪之人,像这样清润的少年,他是头一个。
我仰着湿漉漉的小脸,面上还有未褪尽的脂粉,像极了哭过鼻子的小花猫,我看着他,说好。
少年弯弯唇角:“兰因如何?你方才唱了一曲牡丹劫,苦海回身,早悟兰因,望你早日脱离苦海。”
好。
兰因,我记住了,从此我有了姓名。
可是从那日起,我再没见过那个如玉清朗的少年,我每日随着师傅天不亮就摸索爬起来,吊嗓,记词,上台,演出,整个世界除了唱曲便再无他物。
而师傅没看错我,我唱的一首好曲子,天生就适合在台上演戏,我成名曲唱的依旧是那首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正念着这句话时,门被从外面敲响。
人走到游廊上已是二更天,前院的姑娘说有客人要见我,我怀着好奇心走入垂花门,便听见院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往里走,花厅下站了两个长袍假辫的人,而前方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西装衬衫的少年,他手中握着一方白色锦帕,低低的咳嗽着。
目光所及见到我来的方向,他微微抬眉,望了我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低低的说:“出落的愈发亭亭玉立了。”
这些年我除了唱戏便是排戏,很少与外界交流,并不知他是哪一位,但听声音却有些熟。
少年就那样坐在躺椅上,漆黑的眸子里有不一样的光,他轻轻问:“可还记得我?”
像是有突然闪过的记忆,一秒便被我抓住了:“池塘边那位公子?”
他轻轻的笑开:“我倒是忘了,还未曾让你知道我的名字。”
“沈回舟。”他说。
我愣了愣,才记起这便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孟三爷,慌忙跪下,唤他一声:“三少爷。”
他动作微微顿住,又咳了两声,将锦帕放回石桌,朝我伸手:“不必与我客气,起来吧。”
我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忽想起,我八岁时,也是他这样将我从池塘内拉出来。
沈回舟见我发愣,直接握住我的手腕便拉了起来,他的手掌有些冰凉,脸色有微微苍白,我甚至不敢挣扎,怕一动便将他瘦弱的身体带偏。
他身子很软,却坐的笔直,说了一句我等候多年的话:“兰因,我很喜欢你的戏。”
自那日起,他日日来,有时换长袍,有时换洋装,无论怎样,他脸色依旧的苍白。
他在青音馆有一间专属厢房,唤翩跹阁,里面养着数盆兰花,每当走入,便是沁人的香味。
他每次来,都会点我的戏,除了听戏有时还会与我唱几句,而我们合作的第一首曲子,他一身长袍,我妆发齐备,我们唱到苏三与王景隆结识,誓偕白首,久居监禁不知春,骤见春色更辛酸。
他停在烛光下,忽然抓住我的手。
音乐骤停,我往后退了一步,他却仍抓着我不放,眼神明亮的看了看,像在池水边,他将我抓起来还那样盯了许久。
他忽然说:“兰因,我未成婚,我家中没有妻室。”
竹帘凤尾被吹得一下一下拍打着窗台,像踩着我心跳的节拍。
我挣扎了两下没挣开,反倒被他拉的更近,裹起我的双手贴上他的嘴唇。
我全部的神经被吊起来,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太亲密让我一时无法适应。
他头顶一轮明月在缓慢移动,玉白色的月光照在他脸上,浮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说:“兰因,我二十六了。”
他低声说:“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再经不起岁月蹉跎,再等下去,怕是你会嫌弃我。”
他问:“兰因,你可愿跟着我?”
我低着头,脸色发烫,躲避着他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他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将我抱进怀里 ,很温柔的笑开。
我随他回家,见他父亲。
与他同进同出,只为他一人唱戏,一袭红衣在台上瓢舞,他以上的两个哥哥都说,这三弟呀,风流成性,长的一副祸国容貌,待他腻了,一切都过去了。
可他偏偏,从我八岁时便开始念起,他说我的声音,容貌,都恰好入了他的眼。
他与我讲故事,春秋时郑文公侍妾燕姞梦见天女赠给她一朵清幽的兰花,不久她就与郑文公结成了夫妻的。所以“兰因”常被用来比喻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前因。
可那天,讲着讲着,他忽然难受的捂住胸口,额角渗出冷汗,双臂也在轻微颤抖,我从桌边取出药粒喂他服下,他吃了药,半晌平静下来,手却仍然紧紧攥着。
我坐在床边,替他压被子擦汗,我不懂医学常识,可也能看出他身体并不健康,随时带着家庭医生,吃药的次数比进食还多。
半夜,他醒了过来,那清俊的脸上,还沁着汗。
他问我:“你怕不怕?”
他在说傍晚发病的事,我笑着摇头:“你怎么了?”
他说:“是心脏的一些疾病。”
屋子里陷入安静,他撑着坐起来,握住我的手,轻轻放到左心口处,他说:“兰因。”
“嗯。”
他突然说:“想听你唱一辈子戏。”
我的手指间挨着他衣服的布料,穿过体温,直抵心室入口,一声一声,缓慢而没有节奏的跳动。
我对上他清秀的眉,笑了笑说:“那我就唱一辈子。”
【二】青衫薄幸少年郎
元霄方过,三月将歇,乍暖回春。
恰逢上沈老爷子七十大寿,沈府亲眷集齐,漫了个人山人海。
沈回舟作为沈家三子也随着一同去待客,但念他身体虚弱,便提前放了回来。
他回来时喝了些酒,手中抱着一瓶陈年佳酿。
他身体不好,我厉来是不让他碰这些东西,方一进来,见我不太愉快的情绪,便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后脑勺:“今日高兴。”
他说:“兰因,若我也能活到七十,同你一起,那该多好。”
我没办法对他生起气来,他一向擅长自己的弱势,拉了在院子里的小桌坐下,兀自倒了两杯:“今天,是个值得庆幸的日子。”
我禁不住问:“什么日子?”
他执杯,和我的杯子碰了碰,明明没有喝,却显出一副酒尽人散的目光:“十年前这一天,我在青音馆遇见你。”
那日,也是父亲的生日,沈家排场大,请了宾客同去听戏,而他闲的郁闷,便到后院走着,于是就遇见了一个落水的姑娘。
那晚,他说了很多话,从我们遇见,到他留洋,再到相遇,他说他来的晚了,倘若再早一些,在他王孙少年得意正欢时遇见我,我们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可如今,他有些怕,青衫薄幸少年郎,他怕做那个薄幸的少年郎。
那晚,沈回舟夜里犯了两次心绞痛,他被送进医院,除了来来往往探望的客人,便是日日夜夜守候在床边的我。
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是唤我兰因,我们的关系太近又不亲近,旁人问起,他只介绍我是身边的使唤丫头。
我知道,他是在给我应有的退路。
他已开始计算走后我余下的生活,他叫来一向不多见的青年律师,躺在堂屋内的床帐上同他商议。
初春才刚刚过,下了几天的小雨,屋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和狂飞的劲草。
我从外边进来,见他抬手签字,眼眶一下红了起来,他微微调整坐姿,朝我招了招手,声音低低的:“好端端怎么哭了?”
他越说我哭的越凶,他凶前一片衣襟都湿了,拉着我说:“我在西郊有一座宅子,你明日便搬过去。”
我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拖着哭腔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一叹:“父亲现下不管我交什么朋友了,他也知道,我时日不多,过一日少一日。”
他附到我耳边轻轻说:“他们找过许多大夫,在我身上插满管子,他们说,三少,听天由命,兰因,没办法了。”
他两手捧着我的脸,检讨说:“还是我太年轻,未曾替你想过,好好一个女孩子跟着我受苦了。”
我摇着头,眼角的泪没办法停下,我不知怎么告诉他,我不苦,一点也不,甚至很庆幸遇见他,是他给了我八岁的光明,也是他将成年的我脱离苦海。
只是没人知道我有多怕失去他,除了他,这世上我再没任何亲人了。
那晚,他半夜起身,在月下看了好一会儿花,执了一杯玉液共饮,笑言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
第二日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他说,沈老爷子要带他到国外治病,那里医术先进,已经有首例成功为心脏搭桥的手术。
他让人送我离开,那天天气还算晴朗,垂着斜斜的夕阳,空气中有一丝雨后的清新,我走时,他同我讲了最后一席话。
郑文公侍妾燕姞梦见天女赠给她一朵兰花,不久与他结成了夫妻。所以“兰因”常被用来比喻像兰花一样美好的前因。
可他却没告诉我后半部分,文公变心,抛妻弑子,燕姞梦兰一样的姻缘 ,瓢絮一样的结局,因以絮果于兰因后,喻离散结局。
我未再见过沈回舟,听闻他去了远方,听闻他再无踪迹,再见是他的墓碑,迎着三月清风的细雨,还是那样爱笑,那样清秀的容貌,肆意生长在烈风里。
他的宅子坐落在溪水边,水静深流,有小小的船只滑过,浮起潺潺水声。
两岸是木质小屋,开着小窗子,到了夜间,亮着红的黄的珠灯,连着天上明月长长映进水里。
不愿勾起相思,不敢出门望月,偏偏月进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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