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万重山
【1】
我21岁生日那天,迎来江城第一场雪。
深夜从画室出来,我在廊檐下站了一会儿,望着远方细细的雪和青色的月光,决定踏雪回家。
我裹上围巾和帽子,慢吞吞走下楼梯,踩着积雪前行。
路上早已没了行人,路灯很高很远,我戴着耳机,没一会儿头发便白了。
行至教学楼拐角方向,不远处忽然传来争执声,一男一女的声音交织飘散在雪花中,细细的分不清方向。
路边停了一辆不起眼的小型汽车,打着灯,暖色映人,我不经意间侧过头,发现车子不远处的槐花树下,相对站着两道白色的身影。
我认出来了,那个男生,陆轻舟。
与他同样白大褂的女生,慕瑶,他们同为医学系天之骄子,感情和睦,相敬如宾,从不争吵,却不知为何,大雪弥漫的今夜忽然吵了起来。
我收回目光,低头继续往前走,雪势越下越大,我不知自己竟像挪不动步,在原地足足站了两分钟,肩膀和围巾都被浸湿了,染上几分狼狈。
当我抬头望去,白色的树下,已然只剩一道身影。
他身上白衫整齐,想是才从实验室出来,浮躁摘下透明医用手套,玉长手指伸进兜里,赫然掏出一支烟,动作略显生疏低头点燃。
然后那静谧清冷的空气里,出现一抹明明灭灭的火光,染亮了周遭一切。
寻深的记忆中,他不会抽烟,就像那白面书生,温柔的救世者,永远纯净。
忽然,我停下脚步,折回去,走到那颗树下,看着他。
雪声太大了,他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人靠近,荒凉坐在那铺满雪花的石壁上低头沉思,那然起的烟雾,一缕一缕散向他的发间。
我清了清嗓子,目光刻意有些冷淡叫他:“学长?”
他侧头向我这边望了一眼,一双漆黑的眸与我相对,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清冽好听,若雪后的松林,却只抿了一个字:“你?”
“路过。”我故作轻松,移开目光。
他似是清醒过来,转身掐灭烟头,诧异看着我:“我们见过?”
见过,认识过。
我曾在他面前介绍过自己两次,每一次都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言,不过他一次没记住。
用他的话来说,与自己无关的事,不必费耗精力。
我还是笑着,眨了眨眼睛,小扇子似的睫毛扑闪过眼底的万千星辰,我说:“傅楠枫,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很高兴认识你。”
美术学院与医学院一向隔的近,一条公路的距离,我在这面,他在路的那面,不是隔海,也不是隔山。
“陆轻舟。”他淡淡开口。
江城的冬季实在冷,尤其像这样下着雪的深夜。
而他,只穿了一件薄衫,外搭医用外套,冷风轻吹,他下意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仔细看去,才见他的脸色是不正常的泛白,嘴唇失色,我忽然伸出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你生病了。”我蹙眉下结论。
其实后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学医,生病与否,他比任何人清楚,而我一个外行,在他面前这样提醒,像是质疑。
他不吭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四处环望,似是在寻他车子的方向。
我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20,他却夺过我的手机:“不去医院。”
我往后缩手,潜意识里很害怕他。
生来不是有主见的人,更怕替别人做决定,更何况,他不是别人,他是陆轻舟,他决定的事,没有任何人能改变。
最终我问:“为什么?”
他不在意的说:“我没事。”
“好。”我重重点了点头,
他学医,他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不会骗人,我有什么好不放心。
最终与他告了别,转身往槐树外白雪皑皑的世界里走去,那是我方才来的路,脚印还在,清晰无比。
一步一步,远离那令人窒息的烟味。我想,回去想喝一大碗姜汤,最好来一份鸡丝细面,然后叫醒母亲,让她陪我聊天说话,壁炉前点着火,一室温暖。
“傅楠枫?”
那雪后松林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入我的耳朵,声音清冽,平静温和。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第一次记住我的的名字,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叫出来,竟这样好听,潺若流水,每一声都跳动在我心间。
我甚至在想,如果,不是这一声呼唤,我不会回头,说不定回到家,躺进被窝,没有姜汤,没有妈妈的晚安,在一个平静如往常的夜晚,我会偷偷将他忘掉。
可是这一刻,我竟这样高兴,收拾好表情,转过身,对着他笑:“学长?”
“会开车吗?”他问。
“会。”
“你还是送我去医院吧。”
他那样无奈,隔着遥远的雪幕,向我递出车钥匙。
他知道,他高烧严重,渐渐袭来的头重脚轻已不足够支撑他将车驱回家,所以,他选择向我求助……不,应该说抛出橄榄枝。
我开他的车,将他送到医院,扶着他跌跌撞撞坐到诊疗室,去挂号去排队,然后守在床边看他挂点滴。
躺在病床上的学长,浑身发烫,脸色苍白,他皱着眉,似是回忆起什么痛苦的事。
我忽然想起,在学校时,他与慕瑶学姐发生争执,所以他们是吵架了?
虽然不知道为何而吵,可我永远站在他这边,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将生病的他丢在风雪里,更不舍同他争吵。
我叹了口气,想起他要吃药,便起身迎着风雪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个保温杯,还到很远的二十四小时营业殿要了碗白粥,才慢吞吞赶回病房。
因为深夜,除了值守的医生,并没有多少人。
我回到病房时,药水换了一瓶,我放心的将杯子清洗干净,接了一壶热水放在床头,看他并没有要醒的姿态,才拿出一本书,借着昏黄的灯光慢慢看起来。
半夜的时候,陆轻舟终于醒了。
他看到我,有些诧异,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
我笑着将医生配好的药和保温杯递到他面前,示意他自己喝。
那只杯子,银色,毫无新意,死气沉沉,但我知道,他喜欢这样的颜色。
他接过杯子,吞了吞药,喝水,动作优雅。
“咳咳咳……”极力小心,却还是呛到,我递上纸巾,他咳了两声,缓过来后,声音沙哑:“谢谢。”
“嗯。”我转身收拾书包,背对着他开口:“药在桌上,有说明书,我……先走了。”
“等等。”陆轻舟蹙起眉,掀开被子要下床:“我送你。”
他也觉得,女孩子在外留宿总归不好,虽然深很夜,他还是想要送我回家。
我看着他的模样,却笑了笑,不敢上前碰他,只能说:“你别动了,还挂着点滴,我可以自己回。”
他愣了一下,作势去扯开针头,我却下意识护住那只手,淡淡说:“学长,你是学医的。”
你是学医的,将来要成为一名医生,应该比任何人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似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也不再纠结于拔针,目光回转到我身上,说:“那你等我挂完这瓶点滴。”
我权衡再三,没了办法,便只能说好。
也是在于,我和他,能相处的时间,本就这么一次,以后,也不一定会有了。
“大二的学生?”
他挂着点滴,不经意的发问。
“嗯。”我点头。
之后又是一片沉默,我想起原先买来的热粥,跑到医生值班室,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然后邀功般放到他面前。
看到他皱起的眉,忍不住解释:“医生说你脾胃虚弱,不宜吃辛辣油腻的食物,只能喝白粥垫垫胃。”
他很谦和,即使不喜欢,也不想浪费我一片心意,接过去慢慢吃了起来。
“我叫陆轻舟。”他忽然说。
我没看他,站在窗子旁,看着窗外飘忽的雪花,月色迷茫,我却有些迷惘。
我叫陆轻舟。
我叫傅楠枫。
轻舟从此逝,南风付渚流。
其实,我并非第一次听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的自我介绍,从来都这般简洁明了,主谓宾缺一不可,却又不能再多一个字。
知道他的名字,早在两年前。
两年前见他,是江城的冬季,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气候差异明显,嗓子不舒服了很久,便撑着伞冒雨去了离学校最近的医院。
那时候的我啊,还没这般成熟老道,有着一身简单快乐的稚气,还有些女孩子毛毛躁躁的小毛病。
穿过医院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听的传呼机叫自己的名字,也忘了对门牌号,推门而入那一刻,里面安静的吓人。
我浑然不知往前走……
诊室里只有一个男生,一身白衣。
我的忽然闯入惊动了他。
他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眼,如万般星河引人入胜。
恰恰就是这一眼,这无关紧要的一眼,令万般山河失了颜色,令我念念不忘一生之久。
后来很多个雨夜我想起这一幕,不知是那日的雨雾太迷惘,还是那日的阳光不够刺眼,堪堪这一幕,令我退不得,近不得。
【2】
我有心回想起当时是怎样的情形,然而,用尽回忆,也抓不住一点细枝末节,一室的屋子,只有他和他那件白大褂。
他头顶有一盏日光灯,倾泻落在他脸上,就连那光线都分外柔和。
停驻的思绪,无法前进的步伐,我失神了,能想到世间最美好的词汇,在他面前都选择退而其次,眉目如画,丰神俊朗,卓尔不群,所有所有,都不及他万分之一。
他的好看,无关英俊,眉里目里,都是银汗昭昭的风情岁月。
他有些诧异,放下手中病历,礼貌疏离对我说:“你是?”
“傅楠枫。”我几乎脱口而出,“木字旁的楠,木字旁的枫。”
“有事?”轻柔的一句,打破了我万千思绪的少女心,慌慌张张递上自己挂号的缴费单,他低垂眉眼,只扫了一眼,便淡淡开口:“对面。”
我呼吸归于平静,却还是反应了几秒,他说,对面?
我拿起挂号单,写的确是306,而他的诊室,312。
紧迫感不请自来,我知道,那一刻,脸红了个透,镇定咳了两声:“对不起,我……我走错了……”
然后,落荒而逃。
而事实上,我也分不清306究竟是哪一间,后来的时间里,我一直浑浑噩噩心跃胸腔,至于怎么找到主治医师,怎么与他形容自己的病情,早已忘的一干二净。
江城十二日夜,绵绵细雨天,眼里心里住进一个摘不出的少年郎,白衣圣甲,月光披身,心中只道,完了完了……
抑或是上天应了我的祈祷,陆轻舟与我竟是同一学校,中间只隔了一条马路的距离。
那年他大二,医学院里成绩拔尖的优等生,别人还在教室做实验的阶段,他已开始在医院实习,从诊室助理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学,最后也开始单独为病人看诊。
因着一条马路的距离,想要再遇见并不是难事,可那仅仅只是遇见而已。
我经常会路过那条交界线,然后坐在那颗槐树的草坪下,赏春花落叶,等他出来时与他擦肩而过。
学校的广场,图书室,体育场,都是我曾遇见过他的地方,他喜欢看生涩难动的古籍,喜欢吃食堂里清蒸的鱼,还喜欢在露天体育场的长椅上弹吉他,他唱歌好听,温和有礼,所有人都喜欢他,而我只是那些为他沉迷的少数女孩之一。
他晨起的早,天色暮亮,我会在运动场上窥见他的身影,于是,从不爱运动的我,总能在太阳爬起来前,守在运动场,远远跟着他。
很多人以为,我自持,喜欢运动,享受生活,其实,我只为他,不用靠近,不用和他说话,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和他共着晨风呼吸,便是幸福,满足,值得。
……
周末的时候,我晨起将作业提交发送,便又窝回被子准备再眯一会儿,手机却在柜子上震动。
我闭着眼拉过电话,接听,然后继续往被窝里缩,懒洋洋哼了句:“梦梦?”
那边传来江梦兴致高昂却故意压低的声音:“楠枫,起床起床,姐妹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我掀开眼皮瞧了眼挂钟,抱怨道:“我还在睡……”
“陆轻舟。”江梦扔出重磅炸弹。
他知道,唯一能让我瞬间感兴趣的,只有这三个字。
我眨眨眼,神色顿时清明,问她:“什么事?”
江梦哼了哼:“陆轻舟托人问他对面房子出租,价格公道,心不心动?”
我确是心动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天时地利人和,我总要占一样才有胜算,可是……
“算了。”我复又躺下,闭眼。
“楠枫你是怎么了?那可是陆轻舟呀,你的命陆轻舟。”江梦在那边暴跳如雷。
“他女朋友呀 。”我笑着叹了口气,认真往被窝里缩,直至快淹没整张脸。
“现在没了。”江梦仿佛更加小心翼翼,躬着身子劝说:“医学院快传疯了,陆轻舟恢复单身。”
我一下子蹦起来,冷静了一会儿,思及昨晚的见闻,沉声问:“什么时候?”
“就在昨夜,他两可是风云人物,到哪儿不被人关注着,院里已经传疯了,个个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准备趁虚而入。”江梦捂着听筒忽然正色:“楠楠,这可是你最后机会,喜欢一个人总不能怂一辈子,你要敢说一个心动,姐姐我豁出老脸帮你把这名额敲定了。”
江梦和陆轻舟同属一个系,虽入学年份不同,也总能说得上话,我从前便借着这份关系没少在陆轻舟面前露脸,可我没慕瑶聪明漂亮,没她温柔,有关系也没有用。
我蜷缩在床上,捂着听筒,声音暗哑:“……心动。”
对他呀,陆轻舟,何止一个心动了得。
几乎是在第二天,江梦便搞定一切,发来地址,替我叫好计程车,让我直接搬过去。
我的行李很少,除了一个箱子,便有一个背包,搬起来没多困难,上楼时,我轻手轻脚,左右张望,像第一次入楼的小偷,怕对面的主人发现。
直至确定陆轻舟不在屋里,我才堂而皇之拿出钥匙开门。
小区距学校并不远,我起的早,每天可以骑车上下学,我故意错开离开回来的时间,就怕与陆轻舟见面,对于忽然入住他对门的事,我还没想好借口。
两个星期后,我终还是在放学归家的路口,遇见陆轻舟。
是的,有他在的地方我暂时称之为家。
江城的雪还没化完,她穿着一件黑色及膝羽绒服,套在白色高领毛衣外,缓缓摘下耳机,看到我愣了一下,迟疑道:“傅楠枫?你……怎么在这儿?”
我莫名其妙笑了笑,只因他真的记住了我的名字。
“车子坏了。”我眨眨眼,羽扇的睫毛晃动两下,看着他,有些不自在:“还有……我住你隔壁。”
他似是想起上次替人寻租的事,轻轻笑了笑,如阳光一般和煦,轻声问:“江梦是你朋友?”
我点头。
他看了两眼链条崩塌的自行车,建议道:“那一起走回去吧。”
我点点头。
和煦的午后,阳光透过云层,照进白色雪花里,融化出清清雪松味,一切都多么美好,多么美好。
临在楼道分别,他看着我打开房门,礼貌客气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随时开口。”
“好。”
我冲他挥挥手,笑着转身。
“楠枫?”他在身后呼唤,出于客气,多余解释一句:“连名带姓叫你会很怪,介意这样叫你吗?”
“不介意。”我摇头。
陆轻舟永远有很多种叫我名字的权利,但我只有一种,学长,从认识到现在,及更久的以后,我都将这么叫。
“上次的事,谢谢。”他两手伸在厚重羽绒服口袋里,神色带着些许歉意,似是欠了我多大的人情。
我没说话,立在半开闭合的门口,进不能,退不能。
“想来想去,只能请你吃饭。”他面带抱歉:“我不太习惯在外面吃,能委屈你跟我一起下厨?”
我眼神晃了晃,愿意,十万分愿意。
“不用了。”
我拒绝了他,转身关门。
他只是为了还清人情,而我却是一腔热血扑在他身上。
进了屋,我又开始后悔,对着镜子扑了一脸凉水。
傅楠枫,傅楠枫,你在矫情什么呢,你分明就想和他吃饭,想进入他的地盘想疯了,怎么机会到了门前,只差临门一脚,却又往后缩了。
我坐在冰凉地板上,机械打开电视,听着新闻,不知坐了多久。
半个小时后,房门被敲响。
我有些木纳,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小跑去开门,然后看见一张温和笑脸。
褪去黑色外套,白色宽松毛衣套在他宽厚肩臂,那一身白,衬得他肤色有些温柔。
我还在怔愣,他已伸头进来,看了一眼房间里的冷锅冷灶,连壁灯都没打开,他笑了笑:“果然没做饭,过来一起吧。”
他笑着,露出浅浅梨窝。
他一对着我笑,我便没了主意,全然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他进入他的地盘。
他的屋子,收拾的很整齐,一尘不染,除了医学古籍,还有许多乐器,小提琴,钢琴,吉他,尤克里里。
我很好奇,多望了两眼,却隐住好奇的目光向厨房走去。
半小时内,三菜一汤,简单温馨。
他打开冰箱,拿出果汁倒了两杯放在桌上,盛饭,夹菜,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我却显得有些拘束,认真扒饭,回答他时不时的提问。
一餐饭吃的胆战心惊,饭毕我欲帮他收拾,他却用下巴示意我随便看看,不要拘束。
我回到沙发,对着他的书很感兴趣,最后却被他的乐器所吸引。
他擦拭着手指水渍出来时,我盯着那把吉他已五分钟有余,他瞧我虔诚的神情,忍俊不禁:“喜欢?”
我下意识点头,又急忙摇头。
他换了方式问:“会弹?”
“嗯。”这次我肯定点头。
他在沙发上坐下,修长的腿伸在茶几上斜斜搭着,侧影如璧玉美好。
“拿下来试试。”低沉暗哑的声音溢出,他拿起一本医用书翻了起来。
我思虑了几秒,终于鼓起勇气,倾身取下那把吉他,纯木制作,黑丝细线精巧绝轮。
我细细抚摸过那上面细刻的文字,一个陆,繁体,光是这个名字便拨动的我心里那根玄久久停不下来。
我曾见过他最深情的模样,细细晚风吹,他抱着这把吉他,在跨年晚会上,唱了一首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曲子。
【3】
世人印象中,学理之人,大多刻版固化,可为之少数的人,也像他这般,深情款款,有梦,有音乐,有情怀,并且他的声音,温润醇厚,独一无二……
那一夜,我在舞台下本欲昏昏欲睡,却听见他的声音,一瞬间醒了过来。
晚风徐徐起,树叶缓缓和音。
我寻声望去,舞台的最高处,坐着一袭黑色衣衫的陆轻舟,他偏头拨弄琴弦,沙哑声音随着话筒穿入我的耳里。
那么噪杂的会堂,我却仿若只看得见他,只听得见他。
“Time/it/needs/time/to/win/backyourlove/again,I/will/be/there/I/will/be/there,Love/only/love/can/bring/back/your/love/someday……”
那时的陆轻舟,已和穆瑶在一起,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说这是为她唱的歌,会永远陪着她。
他那样如神邸一般的人,宛若清风明月不食人间烟火,却当众将一个女生捧上天,跟她唱起这世间最珍贵的承诺。
曾有人开玩笑问他。
陆轻舟,你这样的人,要女孩子如何追才能追上呢?
他笑了笑,我喜欢她,就可以不用追。
他喜欢,只要他喜欢,他便可以把那女孩捧上天。
拨动琴弦,空候的声音连成音符一个个发出,或许是吉他太过美好,连我那拙劣的调调也改变了许多,音色虽不至于好听,却算得上也清雅。
“Time/it/needs/time/to/win/backyourlove/again,I/will/be/there/I/will/be/there……”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也会。
陆轻舟抓着书本的手顿了顿,取下金丝边眼镜,有些差异地看着我:“你……”
我停手,笑了笑:“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曲子,去年听你唱过,很喜欢。”
陆轻舟掠去眼底那抹诧异,不太在意的说:“没想到收获一名小粉丝。”
“是呀,想请你给我签个名。”
陆轻舟笑了笑,眉眼弯弯,半开玩笑发问:“签在哪?”
“等等。”我打开门,跑回我的房间,拿出我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整整齐齐放在他面前,笑道:“签这儿。”
然后又小心翼翼看着他,怕他随手翻动,泄了我几年来的秘密。
事实证明,他是合格的正人君子,心无一点恶念,只规规矩矩签名,从未肖想其他。
他的字很好看,汉书楷体,一笔一划,峰劲有力,堪比印刷体。
我得了陆大神的签名,视若珍宝塞进怀里,生怕它化了脏了。
陆轻舟像看一个小孩子,第一次有一个粉丝,可以得到他的签名。
那之后很多天,我们都没有再遇见。
就像是吃了一顿饭,彼此分道扬镳,谁也不理谁,若不是就在对门,我会认为,那是属于我的一场美梦。
再次见面,半月之后,我深夜从市区赶回住所,那天,陆轻舟的门敞开着,里面暖黄色的灯光引人入胜,我很想蹿进去一窥究竟,可摸了摸自己狂跳的心脏,止住了荒诞的想法。
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对面忽然传来人声,他探身出来,含着笑问候:“回来了?我做了火锅,进来尝尝?”
“不……”
我刚想拒绝,便被他身后忽然蹿出来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慕瑶,她从他身后钻出来,两人几乎并排而立,有些温柔的看着我:“你就是楠枫吧?”
我表情有片刻僵硬。
慕瑶却轻松一笑:“轻舟提起过你,说你是个乖巧懂事的小学妹,一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乖巧懂事?原来在他的认知里,我是这样的温柔的女孩子。
我收起钥匙,随他们进了屋。
确实是一顿火锅,冬天与火锅很配,窗外下着皑皑白雪,窗内暖意浸人。
慕瑶比我想象的更温柔大方,她丝毫不介意另外的人闯入他们的二人世界,反而对我很好,眼里透出宠爱,没错,真正的宠爱,甚过每一个学姐对学妹的关怀。
我一颗怔忪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微笑也慢慢爬上脸庞。
真好啊!
这样的女子才足以配得上他,温柔有才,知书达礼,不拘一节,对他充满信心,也不善妒。
而我的陆学长,外人面前刚刀血刃七尺男儿,此时竟稚气的如同一个孩子,温柔,可爱,轻声细语同慕瑶讲话,看她的眼里,无限宠溺,包罗星河万象。
那是我不曾见过的光芒,永远不曾。
慕瑶认识了我,从此便和我感情很要好,她常来我们住的地方,却很少往陆轻舟那边钻钻,在我的房子里比较多。
她每次来,陆轻舟总会唱歌给她听,唱那首Still/loving/you给她听,深情款款,情意绵绵。
后来再后来,不知为什么,慕瑶出国了,陆轻舟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周。
直到跨年夜那天,万家灯火倾城四起,陆轻舟蓬头垢面敲开我的房门。
真的是蓬头垢面,身上是上周见他穿过的白t恤,发丝斜乱,甚至长出了小胡塞,样子很是滑稽,我很想笑,可更多的是心疼。
我在冰箱里翻了翻,一盒速冻饺子,一盒泡面,比起饺子,他一定闻不惯泡面的味道,我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出去时发现他坐在客厅地毯上,望着窗外月色,耳际带着我的随身听。
他见我出来,笑了笑:“你的歌单与我相似。”
我没说话,将饺子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没摘下耳机,望了我一眼:“谢谢。”
我笑了笑:“吃你那么多,总该还一次。”
这世界礼尚往来,有来有往才能延续薄凉的感情。
他吃到一半,低垂着眉眼问:“除夕夜,怎么不回家?”
我说:“太远。”
“你亲人呢?”
“他们……都有其他有亲人。”
陆轻舟放下筷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微动。
“你呢?学长?”我笑着转移话题,“你的亲人,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过除夕?”
他往后靠了靠,双手枕在脖颈上,低微不可觉叹了口气 。
他不愿多说,我也不会再问。
活到这个年纪,谁没点不能提及的过往呢。
气氛沉默下来,窗外响起烟火绽放的声音,“嘭嘭嘭”,美的转瞬即逝。世上有那么多人,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便不会有长久的等待。
可我避不开,还不想避开,我对着满屏幕的烟火在想,这辈子,我是栽了,栽在这个誓死也不肯爱我一分的少年身上。
至今为止,他依然觉得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在那大雪纷飞的夜晚,慕瑶和他吵架那晚,可我的记忆告诉我,早在两年前,在江城医院小小的诊室里,我便和他打了照面。
在这一点,我先动情,是我输了。
我想,我和陆轻舟算是真正的朋友了吧,吃过两次饭,谈过心,不再是点头之交,也无需淡漠寒暄。
校园里有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听闻他与慕瑶这对金童玉女分手了,慕瑶选择出国,他留下来,而跨国恋总是很难维系。
不知为什么,慕瑶对我的印象特别好,我是她出国之后为数不多保持联系的人,另外一个是陆轻舟。
她在北半球,隔着时差,偶尔会深夜给我发微信,她说,楠枫,请你好好照顾轻舟。
我看见这样的消息时,总是哭笑不得,她到底知不知道,我对她的男朋友陆轻舟存了多少觊觎之心,她这样的要求,简直是引狼入室 。
我很会做饭,可在陆轻舟面前,我选择做一个厨房小白,因为他的厨艺,实在令我流连忘返。
我经常蹭饭,美其名曰照顾。
有一次我问他,学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陆轻舟正盘腿坐在地上,低头静静吃面,被我忽然一问,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笑着开口:“看慕瑶。”
慕瑶,他喜欢那样的女孩子,温婉知性大方,宜家宜室,是很多男孩的梦中情人。
可我从不知道我与慕瑶学姐差在哪儿,难道是时机错了?
爱情里讲先来后到,我迟了,便再也挤不进。
后来又想,或许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点像慕瑶学姐,所以,他对我才比别人多一点点耐心,才愿意与我亲近一点点,这么想来,我又觉很幸运。
慕瑶离开这座城市,像抽走了他的全部灵魂,更热衷于学业,像要把所有精力时间全奉献于医学。
五月底,陆轻舟临近毕业,医院学校两头跑,很少有时间再回公寓,而我趁着假期,去了一趟西藏,想找找灵感,待在同一座城市让我压抑的喘不过气。
凌晨五点,天蒙蒙亮,我坐在风里,吹着月色,隐隐约约听见寺庙里传来僧人在诵经。
我不懂经文大意,也分不清来自何教,但那低低喃喃的藏语,伴在袅袅升起的烟雾里,令人心安。
回校之后,开始准备毕业设计,我的毕设以山川湖海为主,开题报告在明年六月份,在指导老师倡议下,现在便开始着手。
主题确定,之后的每一天都很忙。
虽然忙,但我依然每天坚持早起,迎着晨风在操场跑步,虽然,让我养成这个习惯的人早已不在,可是,不能没了他,我就不要生活了。
依旧跑步,依旧早出晚归,时而在走廊遇见,互道一句早晚安,岁月静好,如此便好。
可是,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那个初盛的夏天,他即将毕业,他即将离开校园,也离开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回家的走廊很安静,我猫着身子贴着墙壁,上楼,陆轻舟房门虚掩着,我想为他关上,手在触碰上门把手时,静夜中传来我熟悉的声音,带着命令:“回去。”
我听不见慕瑶在电话那头说什么,只听的她撕心裂肺的哭泣声,或许是迎着早晨的海风,一阵一阵令人心凉。
很久很久之后,陆轻舟软下声音:“慕瑶,别让我担心。”
她在大洋的彼岸,他除了担心,无能为力。
我躲在暗影里,有些难受,他们又吵架了吗?慕瑶为何哭的这么伤心?
我总觉得,在他和慕瑶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秘密,攸关生死,可具体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他挂上电话前,我轻手轻脚退回了原点,打开自己的房门,不动声色走了进去。
后来,他越来越忙,想要见一见他的背影都难。
我所能知道的是,他放弃了本博连读的出国机会,直接进入附属医院开始二级学科的学习。
慕瑶一直再无消息,我也一直再没见他。
最后离开校园那天,有人来替他搬东西,我亲眼看着那些乐器,一件一件从楼梯口运走,扑满烟火气的房子忽然盖上白布,一切尘埃落定。
【4】
我站在我的门口,他从他的房子里面出来。
暮色渐下,走廊里灯光昏暗。
他站住脚步,渐渐走近我。
我忽然有些心慌,傻傻站着不会动,觉得走廊里的光线太亮太亮了,最好暗的他看不见我脸上的神情才好。
而他也恍恍惚惚一直往前走,直到两人面对面了,我才反应过来想逃跑。
可是跑不了了,对面是他,我从来就没有跑的机会。
“楠枫?”他第一次郑重其事叫我的名字。
我晃了晃神,觉得并不真实,吞吞吐吐开口:“学长,祝你……前程似锦。”
从此之后,这个世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男子,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流离失所,让我屈以奉违,我所有的英勇奔赴,所有藏起来的卑微,在离别这一刻,全都还你。
只望你前途万千明媚,情路畅通无阻,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你有喜欢的人吗?”他忽然问。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我仿佛在他面遁了形,无处可藏,难道,我藏了两年又一年的心事,竟在离别这一刻,被他发现了。
他发现了,该怎么办?他没发现,又该怎么办?
我支支吾吾的自乱阵脚:“这个……我,不是……”
“只用回答,有没有?”他蹙着眉,又问。
我几乎快要捂住脸哭了起来,有或没有?这个答案毫无意义,有能改变什么?他能留下来,还是我可以跟他走。
我摇了摇头:“没有……”
“我们结婚吧。”他忽然说。
我猛然抬头,脑袋有片刻停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他一脸平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他说:“和我结婚,我会对你很好。”
我恍若想起那天他与慕瑶那通绝望的通话,定了定神:“学长,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慕瑶学姐还没回来,你不要意气用事,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我有她电话,我帮你解释……”
我掏出手机,准备给慕瑶学姐去一个电话,连说词都想好了,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下刺激到我的神经,手足无措傻在那里。
“与她无关。”他声音柔和了一些,“我和她是过去,而我现在,很认真的想结婚,而你,很适合。”
适合……
他说,我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人。
适合结婚,却并不讨人喜欢。
古往今来,我从不曾听闻,结婚的理由,可以用适合来形容。
我几乎要绝望了,可我没办法拒绝。
如果我说不愿意,我一定是疯了。
所以我点头,愿意。
世间除了一见钟情的遇见,一定还有其他日久生情的方式让另一个人喜欢上自己。
或许有一天,他和我在一起,不止是因为合适,而是值得,倾心,沉醉,总之,不是将就。
那天江城的夜很深密,青灰色的天,迷雾重重,凉风如雪。
陆轻舟和我,在民政局前坐了一夜,看着星星从疏到密,再到消失,我一夜毫无困意。
早晨八点,我们俩第一个冲进民政局,素面朝天,白衬衫略显褶皱,把登记工作的阿姨吓了一跳。
她说,我们不像来结婚,倒像来离婚。
可没关系,我不在乎世人怎样的眼光,我只在乎,是不是能在他心里,有一分小小的田地。
他很急切,安置好医院的一切,便带我去见他的父母亲。
晚餐时分,陆母知道他要来,多做了几个菜,可看到他身边的女孩时,脸色便不怎么好。
特别是他说完那句话,气氛瞬间低迷。
他说:“她是楠枫,我们结婚了。”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陆母却沉了脸色:“陆轻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陆轻舟却并不搭话,轻轻挽住我的手,继续自己早已备好的说辞:“从今天起,她是我的妻子,我对她好,希望你们也对她好,不要刁难,不能责骂,不许强迫,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你……”陆母气的脸色铁青,大抵从小到大乖巧懂事的儿子从未违逆过她,今天为了我,竟如此叛逆,对我的不好感又上升了一分。
我也不知陆轻舟是如何解释,总之,家长这一关是过了,陆母虽不至于和颜悦色,却也不再刁难。
可是,第二天,陆轻舟的母亲,还有那位一言不发的老父亲,忽然来访我的公寓,他们不愿进屋,选了附近的咖啡厅,和我进行了将近五分钟的谈话。
陆母很直接,坐下便问:“你做什么工作?”
我心内忐忑,面上却维持镇定:“在校。”
陆母嘴角似扯过一抹不屑:“学什么专业?”
我垂下头,忽然觉得这一切很难,我太冲动了,没考虑后果,他那么一问,我便毫无底线同意了。
可我现在才清醒的知道,婚姻,除了一心一意的喜欢,还有相不相配,登不登对。
陆轻舟家世良好,前程似锦,在这一点,是我配不上他,我低着头,轻轻说了句:“油画。”
陆母最终是无声笑了出来:“傅楠枫,你就带着这样的背景嫁给我们轻舟?你知道他将来要做什么?享誉国际的外科医生,你配得上他吗?”
“看看你学的什么专业?油画,将来能做什么?街上摆摊替人画画?还是用我儿子的钱替你办一场名声大噪的画展?”
陆母的话太过难听,几乎令人绝望,可在她眼里,我的确是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女子,我嫁给陆轻舟,贪图他的前程,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一旁的陆父觉得这些话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过于严重,他杵着拐杖叹气:“小枫,你伯母心直口快,你别介意,她的意思是你和我们轻舟是校友,有些事你应该了解的很清楚,你们……发展的太快了。”
陆轻舟才和慕瑶分手,能不快吗?在他们两人眼中,慕瑶才是最佳儿媳,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让他们认同。
我想了想,承诺:“抱歉伯父,以我现在的能力,暂时配不上学长,但是给我两年好吗?两年之后,我会证明,我也可以同其他女孩子一样,不用抬头仰望他,而是与他并肩而行。”
那天回家,我很没出息的哭了一场。
我从来是个不需要眼泪的人,可是没办法呀,我也觉得委屈,不公,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明明已经比任何人都艰难,可为什么,通往幸福的路,还是那么难以预料,难以逾越。
天色渐明,我在落地窗前坐了一夜。
思绪回笼,掏出手机,拨出一个尘封很久的号码,电话的回音一声一声在夜色里有些突兀,响了很久,在被挂断之前,终于有人接起。
“喂?”
熟悉的呓语声。
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右手捂住口鼻,才不至于发出声音。
那边似是起床气,略显不耐烦:“说话。”
“妈。”我调整音色开口,声音沉远,很久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线:“我是楠枫,我要结婚了。”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随便吧。”
然后挂断。
挂断的声音很清晰,惊的我心头久久不能平息。
卧室里重新归于平静,寂静的夜,又深又黑。
天色将明,而我的白天,再不会到来。
陆轻舟执意要给我一场婚礼,他说虽然仓促,却不能亏待了我。
可被我拒绝了,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如何都是一种遗憾,他在落地灯下抱了抱我,轻抚我的长发。
我永远不会忘了,农历七月十三,阳台落地灯下,他第一次抱我,我们第一次靠这么近,呼吸里全是他身上的薄荷味。明明已经结婚,我却稚嫩的像个小孩,在他怀里心跳加速,僵硬不动,双手微曲,却不敢真正抱他。
到后来,他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身上的味道被消毒水掩盖,而我却再没一次抱过他。
那天,他在酒店定了两桌海鲜宴,请来他医学院的朋友和我曾经的室友,一共二十几人,聚在一起吃了饭,算是我们都婚宴。
他说会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没有谁比他更好。
他向别人介绍我,我的妻子,楠枫。
在他的朋友圈子中,有些人会露出愕然的眼神,有些人却是大方的祝福。
可那些为数不多的眼神,我却看懂了,我这个位置,本该属于慕瑶,慕瑶女神和陆轻舟,曾是医学院里令人艳羡的金童玉女,在他们心里,陆轻舟应和慕瑶站在一起,而非普普通通的我。
陆轻舟难得请客,众人很高兴,敬了他几杯,我坐在他旁边,头一次见他喝酒,连我的那份也不剩下。
学医的人,酒量很浅,不过几杯,他便撑不住了。
回去的时候,是我开他的车,扶他上床休息,他睡觉很老实,规规矩矩,不说梦话也不闹腾。
我帮他脱外衣,脱鞋,擦脸,捏好背角后走出去。
我细细打量他新搬进来的房子,面积很大,市中心地段,距医院近,上下班很方便。
侧卧旁边,是他的书房,挨着书房旁是一间陆轻舟亲自布置出来的画室,他知道我的专业,很细心为我空置出来的房间,每一支笔一张纸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
领证那天,他便要求我搬过来,我也同意了,收拾完东西,他想将那套房子退了,我却没同意,相比于这套空洞洞的房子,那间小公寓,反而更像家。
找到厨房,发现冰箱里一无所有,我只能下楼导航超市的位置,然后买了茶叶,回去帮他煮好放进保温杯。宿醉过后必然头痛,醒酒茶在保温杯里,第二天便可直接饮用。
收拾完厨房,我坐回客厅打开电视,声音调的很小很小,几乎连我自己也听不见了,只能看着闪烁其词的画面和字幕,又觉十分有趣。
陆轻舟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他打开房门出来时我已经睡着了,趴在沙发上,怀中有一只毛绒绒抱枕,像一只困极的小宠物。
他无奈笑了笑,将大开的窗子关上,然后坐到我旁边。
睡梦中的我觉得灯光有些暗,迷迷糊糊睁眼,便见他穿着那件白色衬衫坐在我面前,坐的笔直,戴上那副无框眼镜,眉目淡雅,轻轻翻动那泛着黄皮的书。
月光照进来,一切如梦似幻,美的像副画卷。
我闭上眼,冥思苦想该用什么样的词才足以形容他。
他笑了笑:“还不醒?”
我脸色僵住,表情不自然睁开眼,迷迷糊糊开口:“学长,你怎么……”
他放下书,摘掉眼镜,然后靠近我:“楠枫,我和你结婚是认真的。”
我怔住,不知回什么,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明白……”
“你不明白。”他声音柔软,几乎是要将我溺死在他的温柔里,“楠枫,我们的婚姻并不是玩笑,也不是儿戏,我经过深思熟虑,明明白白清清醒醒娶了你,我会对你好,会负责,在我这里,你可以得到一切属于妻子的权利。”
“厨房里还有醒酒茶。”我推开他,光着脚,奔进厨房。
我知道他,他又要说我好适合,我因为适合,才成为他的妻子,而并非什么喜欢和爱。
可我最不爱听适合,适合又怎么样,哪有欢喜来的动人。
擦了擦眼角,端上醒酒茶,换上笑容,重新走出去。
【5】
事实证明,陆轻舟做的真的很好,无论是作为医生或是丈夫,他都尽职尽责的一丝不苟。
他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上学放学的时间,甚至还会偶尔请我的朋友吃饭,他这样细致,这样完美的我挑不出任何一丝毛病。
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是在结婚后的半年,我知道他没有晚班,从街头逛逛到街尾,买了芝士蛋糕,挑了他喜欢的菜,然后在厨房忙一下午,等着他回来。
依他的习惯,六点下班,如无特殊情况,六点二十步行到家,时间恰的很准,我会在六点十五分将蜡烛插好,点燃,六点十九分,穿着新买的那条裙子,躲在门后,等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然后抱住他,道一句,学长,生日快乐。
想想他见到自己的场景,也许惊愕,也许木然,可是一定会微笑。
可是这一次,我估算错了,我躲到了七点,依然没听到任何响动。
我有点累了,瘫坐在地上,望了望同样躺在地上的手机,它一直毫无动静,就像这扇锁上的门。
从前很多个日夜,他有急诊病人,遇到突发情况,都会或早或晚给我发来消息解释,像这样音信全无,还是头一次。
而我,总是习惯不打扰,等待也好,着急也好,是我一人的事。
那天晚上,我头一次鼓起勇气,去到他上班的地方,如故他在忙,我等着他,这个生日,我会告诉他。
学长,我想和你好好过,我想和你像正常夫妻一样,我想陪你过往后余生每一个生日。
我冒着赌上一生不见的危险向你坦白,学长,你会不会想和我重新开始?
夜深了,医院大厅依然有很多人,可来到他科室,楼道灯是关闭的,一片漆黑,我只能败兴而归,却在住院部广场正中央见到一个像极了他的背影,一身白大褂,披着月光,宛若神邸。
他身旁边还有一个女孩,一身清丽,微倦长发,深邃五官,美目入画。
他们坐在旗杆旁的水池边,清清的水浅浅的流,月光四溢,岁月静好。
我几乎没有反应,转身便跑,即使顶着他妻子的身份,我也仍然是最多余的那一个。
跑出医院,我的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是慕瑶,她看见我了。
迟疑了几秒,按下接听,没说话。
“楠枫,是我。”慕瑶清清浅浅的声音传来,连唤我的名字都和他一样温柔。
“我看见你了,你等等我。”
我不知为什么等她,就是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慕瑶一个人跑出来了,她有些气喘吁吁。
走近了才发现,慕瑶瘦了一大圈,眼窝都陷了下去。
她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和他约好的,我只是想看看他。”
“没关系。”我笑着摇头。
即使他们是约好的,我也不会在意,所有前因后果我都知道,这场婚姻本就是一场演戏,演给慕瑶看的戏,说不定,结婚这个要求还是慕瑶提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怨过他们,毕竟每个人在自己的角色里都尽力做到了最好,是我贪欲太盛,起初我只想远远望着他,后来想靠近,再后来,想得到他的关注,他的心,最后的最后,还想在他心里占一亩三分地,
我太自私了,太自负了,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笑了笑:“我很好。”
迟疑了会儿她又补充:“可我想让你们都好好的。”
“你回来吧。”我自然而然的问出。
没有了慕瑶,陆轻舟不会快乐,他不快乐,我会很难过。
慕瑶却愣了愣:“傻姑娘,我的家不在这里啊,你和陆轻舟要好好的,我保证,再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你别生他的气,把他带回家吧。”
她笑着抱了抱我,然后走了。
她说不再打扰我们的生活,其实是我,是我一直在打扰他们。
那晚,慕瑶离开了,不知去往何方,而我也原路返回,我没有去见他,我害怕自己,害怕会忍不住将他往慕瑶身边推,更怕他不假思索答应。
半夜的时候,终于听见推门声,那些冷却的饭菜被我收进厨房,只留下一个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在烛光的摇曳下,我恬静的微笑,轻声道:“学长,生日快乐。”
他的确是愕然,然后微笑:“你等了一晚上?”
我不想回忆前半夜的心酸,只是笑了笑。
他走过来,倾身抚摸我的发顶,微笑:“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固然不会责怪他,却也舍不得他自责,挽住他胳膊坐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除了那个拥抱,我能做最到大动作就是牵他的手。
我说:“学长有什么愿望是我可以帮你实现的吗?”
烛火在他的眼中肆意跳动,他想了想,得体开口:“你画的画?”
我皱眉:“如此简单?”
他笑了笑:“能有多复杂?”
我亦温柔笑过,能有多复杂,我们的关系,复杂不了呢。
我将那副准备了很久的礼物拿出来,他的画像,那是从结婚证上截下的头像,花了我一个月的时间,画的他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每一笔都付诸了我对他的情深意重。
半开大的纸,被装裱的整整齐齐,金色的画框线,近透明的玻璃,上面洒了他最喜欢的薄荷精粉味。
他倒不是多惊喜,反而对着那副画沉思了许久。
后来,我陪着他许愿,吹蜡烛,切蛋糕,一切都像是完成流程,机械的没有一丝停顿。
没错,是机械,甚至麻木。
也许他并不需要过这样一个生日,只是因为对我需要,他便也能陪着我演完。
那夜之后,生活复归平静。
唯一改变的是,陆轻舟对我越来越好,每一个节日,他都记得,都会送我礼物,他的礼物中规中矩,不贵也不便宜,钢笔,画笔,颜料……慢慢的,会凑齐画室里一整套绘画材料。
江城又一次下雪时,我真正在准备毕业设计,那段时间,很忙很忙,早出晚归,没了精心筹划的等待,我和陆轻舟见面的时间更少了。
他回来时我已入睡,他走时我仍在熟睡,住在同一屋檐两周未曾有语言交流,说出去一定是个笑话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都彼此规矩,绝不逾越雷池。
我有时想自己可以不要那么清醒,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任性撒娇,喝点小酒,借着醉意在他回来时扑到他怀里,说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可我不敢,哪怕是一次,只要他不高兴,便会将我几千个日日夜夜赢来的好感一日之间推翻。
爱情里,向来只有被深爱的那方,才有资格肆意妄为,而我不是。
那个冬天,陆轻舟见过慕瑶之后,他的性情似乎也有些改变,开始疯狂值班,疯狂做实验,甚至经常到外地出差培训,留下我一人守着那间屋子,日日夜夜陪伴着他那些吉他。
那个爱弹吉他的温柔少年死去了,却救活了近乎绝望的失足少女。
毕业之后,他从未碰过那些乐器,而我却一遍又一遍守在书房小小角落里,学了许多歌曲。
另一个夏天,我的开题报告很顺利,随着人群走出报告厅,我却觉得有些累,停在路边咳了几声,手机适时响起,是陆轻舟。
他永远这样及时,记得我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日子。
“顺利吗?”清朗的声音传来。
“很好。”我在石阶上坐下。
“嗓子不舒服?”他一下便听出来,听筒里多了几分忧虑。
我清了清嗓子:“可能,说话比较多,休息几天便好了。”
他松了口气:“书房药厢第三个格子有清喉利咽片,一次两粒。”
“好。”
“还有,路过楼下超市,进去买些柑橘冰酶片,口含。”
“嗯。”
“多喝水。”
我笑着开口:“知道了,你在那边好吗?天气怎么样?有没有阳光?”
他好像打开了窗户,我能听见微微的风吹进来,迎面扑在他脸上。
“天气很好,风很温柔,日光和煦,街上人来人往。”
我闭上眼,想象着他身边的阳光,柔风,空气,语气里藏着连自己都听不出的撒娇意味:“江城天气不太好,好像要下雨呢。”
我说:“学长,你要替我多出去晒晒太阳……”
他那边门被敲响,传来一道急呼的女声:“陆医生,有急诊病人。”
“马上来。”
他对着电话,抱歉开口:“楠枫……”
“我听见了,去吧。”
随后电话被掐断,我盯着通话界面至少两分钟,才慢慢起身往回走。
近来天气变化多端,感冒十有八九,我并未放在心上,可到晚上入睡时,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咽喉堵的说不出话。
我起身到书房,找出陆轻舟说的清喉片,取了两颗和水吞下,症状却并未好转,第二天早晨更严重了。
上完早上的课,我决义去一趟医院,挂号,排队,等到候诊室,医生让我拍片看看。
ct室在一楼大厅,我去时已排了好多人,估计要等到中午饭点。
没办法,只能等着,我挤在仓惶人群里,孤独感像冰冷海水瞬间将我淹没。
医院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我看见八十岁轮椅上的老奶奶,儿女替她捶肩,四十岁戴呼吸机的大叔,妻子同他讲话,十几岁的小情侣,手牵着手不畏生死,不满十岁的双胞胎姐妹,靠在妈妈的肩头睡着了。
而我,只有一个人,孤独的像融不进这世间,我害怕他们的目光,就好像我是一个失败者,遗弃者,孤冷的没有任何亲人。
【6】
拿到ct报告单已是下午三点,诊断书上的图文我看不太懂,重回诊室,医生表情肃了肃,复又开单:“做个喉镜。”
我愣了愣,下意识问出:“会死吗?”
那一秒钟,我就连对陆轻舟的遗言都想好了,可是医生像看白痴一样看我,说,不会,然后让我去缴费。
傍晚五点,终于确诊,咽炎,幸亏发现的早,没至于发展为慢性,开了几幅药,月后复诊。
接下来的一个月,一边吃药一边忙碌,熬夜,吹风,淋雨,终于有一天,住了院,被那医生训斥一顿关于年轻人如何不爱惜自己身体的言论便开始吊水。
大约生病的人总会矫情些,躺在病床上我一直握着手机,潜意识里还是希望陆轻舟来个电话,听出我声音里的虚弱,像方才的主治医师一样,用医生的口吻,严厉叱责我,然后哄哄我,我很好哄的,只要他说一遍我就会乖乖吃药,也不熬夜,不吹风,把自己保护的很好。
也或者,无需告诉他我的病情,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一句“喂”,轻轻一句“楠枫”,我都会觉得能等着他也是好的。
总之,不要对我那么温柔,不要总是笑,他可以对我有点小脾气,不用手机日程提醒也能记住我的生日,电话里的内容不再是那几段简单对白,楠枫你好吗,吃饭了吗,天气怎样,注意身体,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来没有变过。
我想要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陆轻舟,而不是像现在只会问候三餐的机器,陆轻舟,我败给他了,不爱一个人,他可以绝情到如此地步。
可是,不会有的,我的手机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我在医院住了三天,吃了二十七颗药,玩了二十关消消乐,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出院那天我才想起,原来是我忘了,只有节假日,只有重要的日子,他才会与我通电话,上一次是我的毕业答辩,下一次,下一次是什么呢,父亲节,端午节……
父亲节他大抵是不会问候我的,只有到端午节,我才能再次听见他的声音。
咽喉上的疾病好了些,却并不是完全治愈,总有复发的那一天,医生叮嘱了许多事宜,忌辛辣,忌烟酒,忌劳累。
我对医生笑了笑,这些我都可以忌,没什么不可以。
出院之后,我也没那么期待他的电话了,忙着毕业找工作的事,投了很多简历,进行了一次面试,收到通知,我被录用了。
签约画师,每周定期交稿,工作很自由。
半个月后,终于是端午节,不用估算的,早上十点,放在床头的手机开始震动,我从一堆堆画稿中抬头,看见果然是他的号码。
响了两声我便接通:“喂,学长?”
“楠枫。”他缓缓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温柔夏风的甜味,令人和煦温暖。
“是我。”接过他的话,我在床上躺下,慵懒闭上眼。
江城难得的晴天,微风四浮,阳光明媚,从窗台照进来暖意洋洋。
这个城市总是这样,阴天连绵,风雨温柔,连阳光也这般动人,上一秒乌云,下一秒日光,如此令人不可预料却也令人如此动心。
我想他接下来的话便是问候,节日快乐,吃饭了吗,天气怎么样……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一句话,很平静的说:“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我跟着说,
他还要开口,我率先道:“吃过饭了,天气晴朗,家里一切都好。”
然后彼此沉默,是再无话可说了吧,还是我抢了他预定好的台词,他在那边是什么样的神情?愕然,怔住,还是生气?
—
结局和番外在下方,表白宝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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